我是在齐鲁大地上麦浪里滚大的孩子。每当芒种前后,金黄的麦穗沉甸甸地垂着头,空气中便弥漫着麦秆被晒焦的香气,昭示着农民伯伯们要夏收夏种了。大人们弯腰挥镰的沙沙声,也成了我童年最熟悉的摇篮曲。
记得六岁那年,我第一次跟着父亲下地拾麦穗。清晨四点的露水打湿了布鞋,田垄上的土坷垃硌得脚心生疼。我学着大人的样子弯腰,不一会儿就腰酸得直不起来。父亲古铜色的后背上,汗珠顺着脊沟往下淌,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像一条蜿蜒的小溪。
打麦场上的午后最是难熬。毒日头把场地烤得发烫,麦芒混着尘土往衣领里钻,刺得浑身发痒。母亲顶着蓝头巾,握着木锨扬场的背影,在热浪里微微晃动。有次我发现她偷偷抹眼泪,原来是麦灰迷了眼。她笑着说:"这算啥,比起饿肚子的年头,现在的麦灰都是香的。"场院边的槐树下,总晾着半缸浑浊的井水,水面上漂着几根麦草,喝下去能尝到阳光的味道。
最难忘的是暴雨抢场的那夜。闷雷滚过麦垛时,全村人都惊醒了。父亲光着膀子往场上冲,我在后面抱着草帘子跌跌撞撞地跑。闪电照亮了雨帘中忙碌的人群,像皮影戏似的在麦垛间穿梭。冰凉的雨水顺着脖子灌进脊背,脚趾缝里挤着泥浆。天亮时,大家瘫坐在潮湿的麦堆上,王老汉数着被淋湿的麻袋,皱纹里夹着泥星子:"够娃子半年学费了。"
如今看见雪白的馒头,我总会想起那些晒脱皮的后颈,想起扬场时落在睫毛上的金屑。粮囤里饱满的麦粒,每一颗都浸着晨露与汗水的咸涩。这些记忆像麦茬地里的根,早已深深扎进我的血脉。在某个蝉鸣嘶哑的午后,我忽然明白:弯腰拾穗时滴在黄土里的汗,原来早就在我心里长出了沉甸甸的穗子。(潘正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