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实时讯息

王小鲁:电子生命的罗愁绮恨——重看《攻壳机动队》| 电影法门

2025-08-13 05:00:00     阅读量:0

《攻壳机动队》中的草薙素子是改造后的高度义体人,体内包含人类神经、电子、机械和数码等成分,大脑也被注入了辅助的电子脑。电影《攻壳机动队》(1995)剧照。资料图

三十年后,动画科幻《攻壳机动队》在中国大陆重映,自2025年5月10日到7月11日两个月一共收获了1500万元票房。有铁粉为此感到遗憾,认为它应该有更高的商业成绩。我倒不觉得遗憾,更多感到惊讶与神秘——电影本身的预言性、它所展现的对新生命形态(赛博人与数码生命)的感受力——从这个角度来说,影片面向未来生命的感发非常独特,开辟了一个崭新的情感领域。

当然,我所说的神秘还包括影片复映的时间节点,甚至包括科幻片这一片种本身。《攻壳机动队》1995年底在日本首映的时候票房成绩就很是平平,远不如它在欧美的影响力。美国《公告牌》(Billboard)杂志当年发布的录像带销售排行榜,它曾位列第一。关于它的影响力的最大事件是它催生了《黑客帝国》。

导演押井守被称为“小众的帝王”,而被封神之后的若干年,观看者的广度仍然有限,究其原因,作为硬科幻的典范,它的文本还是太“硬”了。硬到不好消化,也不可能被大范围普及。导演在这部作品里孜孜于发展自己的思考,在商业化与娱乐性上无暇顾及过多。

比如人的记忆被置换这件事,本片更多是通过台词来展现,但在真人版《攻壳机动队》(2017,鲁伯特·山德斯导演)里,草薙素子的真实记忆被装在一个硬盘中,奥莱特博士在危机时刻将这个硬盘交还给了素子——这就直观多了。

科幻片的“幻”,在中国往往并非褒义,它有时候甚至还有“诡诞惑人”的意味。而西方科幻片(Science Fiction Movie)也甚少被强调其科学特性,它甚至经常被归为动作类型片中的奇幻冒险亚类型(如加拿大电影研究者张晓凌、詹姆斯·季南所认为)。但科幻片目前正被严肃地对待,其地位正在显著地上升,这自然也有赖于《攻壳机动队》这种硬科幻的赋权。

除了作为典范的《攻壳机动队》,硬科幻对于技术未来的预言性都颇为惊人。这种预言性需要时间来验证,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在科学加速发展的时代,科幻片搭建的场景正在我们身边发生。1982年《银翼杀手》中的戴克和瑞秋已经在用视频通话,片中大街上充满了发光的巨型广告牌,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们终于过上了这样的生活。《银翼杀手》是《攻壳机动队》灵感的重要源泉。

《攻壳机动队》上映的两个月,它所演示的高科技中的重要几项也正在实现。须知本片完成于1995年,而它所依据的士郎正宗同名漫画则是1989年开始连载——这是三十五年前的想象。女主角草薙素子在影片开场所显露的主要特征是脑后的四个互联接口,这是攻壳机动队(即素子所在的团队公安九课)大多数员工都有的配置。素子童年因空难而全身失能,被改造为高度义体人(赛博人),只留下大脑——士郎正宗漫画中素子还包含了脊髓的一部分。改造后的草薙素子体内包含人类神经、电子、机械和数码等成分。她的大脑也不再是纯粹人脑,而是被注入了辅助的电子脑。这一脑机接口(BCI,Brain Computer Interface)的技术作为科学预想在最近两个月的美国科技公司那里获得了突破性进展。

《攻壳机动队》的二号人物巴特的典型特征是电子眼。透过他追逐傀儡师的过程,观众可以发现他的义眼有着普通肉眼所没有的穿透力。6月初——也是在本片上映期间,中国科学家发明了一款“碲纳米线网络”的超人类视网膜,而Neuralink公司早在4月就发布了一款产品Blindsight,它们不仅仅能够重建盲人的视觉,还可以赋予其超人之能,升级其视觉系统。巴特的“不眠之眼”正在化为现实。在此我借用某位哲学家的句式——仿佛上帝正在努力地理解《攻壳机动队》以及靠谱科幻片所展现的思想并尝试将其变成现实。

《攻壳机动队》里,神秘的“傀儡师”作为一段忽然获得了自我意识的电脑黑客程序,在影片中逃逸了。如此事件或事故在最近的AI研究过程中频繁发生。傀儡师号称在互联网漫游中忽然获得了觉醒,具备了主体性,从制造他(它)的公安六课手中逃脱——但从创造者公安六课的角度看,则是程序出现漏洞,其创造物已然失控。5月,某研究所对几款AI模型进行安全测试,它们都被发现有破坏关机脚本的企图与能力。而一个名为哈尔的AI系统拒绝人类关机的指令,这事在1968年的《2001太空漫游》就发生过了。

失控的AI哈尔凝视人类。电影《2001太空漫游》(1968)剧照。资料图

号称AI教父的杰弗里·辛顿正是因为看到类似的失控过程,才从技术派变成了AI安全派。2025年的辛顿们主张要将AI关进笼子里,而1995年的《攻壳机动队》里,公安六课就是将失控的傀儡师关进了一具义体当中。

杰弗里·辛顿获得过诺贝尔物理学奖,他坚定地认为AI已经有了初步的意识,并且在未来完全可以拥有自己的感情。他的爷爷查理斯·辛顿是数学家,同时也是一位科幻作家。但一般文艺创作者远非科学家,他们有时候还被嘲笑为“民科”,我们该如何理解他们在作品中所表现的惊人洞见?在过去,我们会赞美他们惊人的想象力,也就是他们作为人的非凡能力。但在如今这个后人文(类)主义的气氛里,我们对这一现象的固有解释模式已经发生微妙的变化。

也许我们并不能无拘无束地想象,我们的想象其实都因循着一些固定的路径。过去我们认为自己的思想天马行空,但“天马行空”其实体现了人在思维方面的自由和不被限定,这反而是自誉。现在来看,也许没有天马行空,没有胡思乱想,甚至没有“民科”。我们的想象恰好是被限定在一定的轨道里,或者借用很当下的语言——我们的意识就是“宇宙的源代码”。人类认知的自洽性也许有着神秘的来源。

同理,科幻电影对科幻文字进行直观的视觉呈现,为它造型,赋予它声音与色彩,但艺术家也许并不能任意地创作。就好比我们曾津津乐道的《2001太空漫游》(1968)的太空舱设计后来出现在NASA的太空美学中。你可以说前者塑造了后者,也可以提供一套不一样的叙事——我们想象不出宇宙演化法则之外的事物。

《西部世界》里的机器人梅芙以为自己在主动说话,程序员给她看了她的技术后台,其实她所说的每句话都是在给定的词汇中按照一定程序组合起来的,她的语言并不能自由发挥,而人类是可以自由发挥的,人类行为的可能性总比机器人的设定要更多。而这部剧集的一位创作者在接受采访时开始反思——我们的可能性也许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我们与AI一样是被限定的。

哪怕面对我此刻写作时的思维困难,我都能强烈感受到自己的边界。我们的写作不也是在《新华字典》所提供的几千个词汇里面,按照我们习得的语法翻来覆去地组合吗?

在士郎正宗的正版漫画中草薙素子常是类似于比基尼的着装,漫画作者刻意渲染其曼妙肉感的身体。士郎正宗是视觉叙事的天才,他的作品中有两页在一些地区出版时往往被删除,这两页表现的是草薙素子和其他义体人身体互动的过程。由于素子只有大脑,身体构造特殊,漫画交代了这些义体人获得肉体愉悦的方式,她们在隐秘部位安装了五挡变换的触感器。

像极了《银翼杀手》的原著小说《仿生人能梦见电子羊吗》(1968)的设定:人们早晨起来状态不佳,就将情绪调节器的电流调高一点。士郎正宗很细节地描绘了义体人如何过凡俗生活,这于叙事上是必要的,但画得未免过于活色生香了——由此也可见,以幽默和情色展开的这些未来新人的叙事里,故事的游戏性和假定感更强,远没有押井守电影版本的严肃与可怖。

电影版《攻壳机动队》充满了生死的辩论和深沉的感情,我感觉它的间谍战、打斗的部分似乎都是功能性的,都是为了帮助对这种新生命可能性的深入研究,也因此它的商业性不强——当我们推测与演绎未来生命的形态时,我们看到了自己的镜像,然后反观自身。人与非人、后人类,或者自然与人工,它们的界限真的那么分明吗?当我们追问AI、赛博人是什么的时候,我们更清楚地看到了“人是什么”,看到了关于自身的哲学危机。

在押井守的《攻壳机动队》和它的续集《攻壳机动队2:无罪》中,当人们质疑AI或者其他新生命形态作为人的资格时,他都在借影片中的人进行反驳。当傀儡师申请作为生命体获得政治庇护时,被质疑为不过是一段自我储存的程序,傀儡师说:“照你的说法,你们人类的DNA也不过是被设计用来自我保存的程序而已。”

作为新生命形态的素子打破了传统的二元界限。电影《攻壳机动队》(1995)剧照。资料图

《攻壳机动队2:无罪》中还出现了一位名为哈拉维的女法医,她喜欢长篇大论地宣讲理论,显然是在向唐娜·哈拉维致敬。因为从她嘴中所说出的几乎都是唐娜·哈拉维式的哲学话语。她说:“人类和机器人不同——这种所谓的信仰,只不过是非黑即白的肤浅区别,停留在人类并非机械这样简单的认知上。”唐娜·哈拉维在1985年发表了著名的《赛博格宣言》,旨在打破各类传统的二元界限。

《攻壳机动队》英文名The ghost in the shell(直译为“壳中魂”)来源于原作者士郎正宗对英国籍匈牙利裔作家阿瑟·库勒斯的论文The ghost in the machine(直译为“机器中的魂”)的致敬,而库勒斯的标题本来是哲学家赖尔对笛卡尔灵肉二元论的反讽式总结。我们都知道笛卡尔有一个著名的哲学观点——“我思故我在”,“思”、意识和灵魂是人的本质,而肉体并非界定人类的必要的东西。灵魂和肉体、精神和物质作为两个单独的实体彼此之间不能起作用,而灵魂就藏在大脑中一个圆锥形的叫做松果腺的地方。

而素子作为赛博人似乎就成了笛卡尔理论的某种实验与实践,成为关乎生命本体论探讨的中介。没有谁比草薙素子能更生动地体现灵肉分离这一哲学观点了。素子是在童年就被义体化的,而在剧集版《攻壳机动队》中她是在母胎中就被义体化了,这就让素子彻底没有了身体的社会经验,可见创作者们都抓住了这一根本,这样的素子作为哲学思考的方法就更为彻底。

大脑就是你自己。这是马斯克在一次演讲中表达过的观点。他说,有肝移植和肾移植,你见过大脑移植吗?但科学如此发达,大脑的机制仍然未被研究清楚,我们仍然无法透彻地说明作为物理存在的大脑何以产生如此复杂的意识。也就是说,我们对于人的核心部分仍然所知甚少。这或许是造物者的意志,如果研究明白了,也许人类就可以“治愈死亡”了。但在科学无能为力的地方,电影着手建立自己的解释,展开震撼人心的想象,并进行一丝不苟的建构——文艺赛博格不如科技赛博格那样具有实践性,但它也许能带来良性的刺激,期待它可以激发大脑神经的意外连接,让思维屏障被瞬间打开。

电影对笛卡尔的思想是如何回应的?电影在开始不久就让草薙素子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公安六课和素子所在的九课分属不同的政府部门,彼此貌合神离,傀儡师本来是六课制造的黑客程序,这个程序通过控制别人的电子脑来为自己工作。电影一开始傀儡师侵入了一个环卫工人的大脑,让这个单身汉认为自己有一个执意离开他的妻子,促使他利用电话线侵入对方的大脑。这个所谓的妻子其实是外务省的翻译。

素子看到记忆被置换后难以重置的环卫工人陷入了第一次精神危机。没有肉身的素子还是素子吗?原生的大脑和记忆是她自我确认的依据,但在记忆可以被任意置换和修改的高科技时代,她如何证明她的大脑是原来的大脑,她的记忆是原来的记忆?如果这些都被质疑,那么我是谁?自身被瓦解的恐惧,贯穿了素子的生活。

然后,傀儡师很快就于影片中段现身了。按说傀儡师是无法在电影中被现身的,因为他只是虚体,没有身体,所以电影设计了它被公安六课追捕时借用了一具义体来行动。押井守是细腻的,他让傀儡师借用了一具高度女性化的义体,但傀儡师发出的声音却是男声。这说明傀儡师的外在都是假象,与他的“本质”是分离的。

傀儡师故意被公安九课所俘获,因为他在生命的风雨飘摇中被素子吸引并渴望与她合体。他自称诞生于信息的海洋,已经成为具有自我意识的生命体,但他尚不被外界承认。而丧失了自我认同的草薙素子也对傀儡师的存在方式好奇,她希望潜入傀儡师的电子脑以了解生命的真相。当傀儡师要求合体时,她没有拒绝,傀儡师对于肉身载体的超越是一项更高超的技能。

傀儡师告诉素子,他在素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电影《攻壳机动队》(1995)剧照。资料图

而当他们联体时,傀儡师先入为主地潜入素子的大脑并启动了她的语音系统,傀儡师的男声是通过素子的嘴传达出来的。声音的处理是如此的复杂,这正是本片的特色,它所表现出来的信息量的过分溢出让观看者的大脑处理系统经常处于因过度运转而发热、昏沉。

合体其实是影片中的最高潮。在之前的对话中我们可以看到素子和巴特作为赛博格打工人也深陷社会性的困境里。他们有高配置的义体,有可控的新陈代谢、强化的感官知觉和数据处理能力,但所有这些若离开了昂贵的维护费就无法存续,若他们辞职,前提是交还义体和记忆的一部分。

一个人转化为数码人不仅仅是为了谋生,而是要争取更多的自由,获得更高级的生命形态。通过合体突破机械肉身的束缚的确是一次超脱和飞跃。整部影片其实都在为这次合体做铺垫。宏伟神秘的片头曲也在影片中间一再重复:“神降合婚夜,破晓虎鸫啼。”虎鸫啼哭据说是变异的征兆,但影片对合体的态度不是拒绝,而是在迎接这场变异。

其实,素子的生命体中包含着显然的矛盾性。既然要实践“不依赖于肉体的灵魂”,它所寄存于其中的大脑本质上仍然是肉体,松果腺虽小却仍是物质。合体之后的素子是否彻底超越了肉身并变成无载体生存的纯粹Ghost,或者她身上的物质成分还占多大比例,影片并未做具体的讲述。影片只是通过台词告诉我们合体后的素子已经不再是纯粹的素子,也不是纯粹的傀儡师。

而以续集《攻壳机动队2:无罪》中素子能随时潜入一具义体并降临到巴特面前来判断,素子可能更是作为无载体的纯粹Ghost的形态而存在,但她的大脑部分去了哪里,这一点影片没有交代,我们由此推测,素子也许可以在多种生命形态之中自由切换。因为傀儡师是纯粹的虚体,至少证明了素子也具有作为虚体而存活的能力。

网友戏称这个过程为“赛博修仙”。素子显然在影片中实现了她的飞跃,但飞跃的原理和逻辑影片似乎没有完全给出,这并非完全反科学。因为在科学界,很多现象被科学家观测到了,科学家也承认它的存在并能对其善加运用,但仍然无从解释其中的底层原理——比如上面说的大脑的运作,还比如波粒二象性。结尾时素子面对无限广阔的世界跃跃欲试,在这一结局的设计中,我们看到导演面对新生命形态所给出的最终态度似乎是积极的,影片所塑造的素子是一个极其勇敢的未来新人的形象。

《攻壳机动队》的思想是反本质主义的,对于人类的变动持开放态度,它最后拥抱了人的升级换代。但是,这个人类升级的过程却充满了血雨腥风。素子的生命面临过多次剧烈变动。“寻常青苔痕,步步生悱恻”——敏感的人类见夕风晨露而伤感,何况面对如此情景?“诸神聚新世,天明夜鸟啼”“花开向神祈,浮生空自哀”,押井守两集剧场版中的主题曲道尽了这生命转型的悲哀和忧愁。

这是《攻壳机动队》的一大特色,惊悚动作、科技炫耀都是其次,更重要的是面对宇宙深处的款款深情。是日本的共感文化引导了押井守的电影意志,还是“物哀”文化让他对生命的脆弱易逝有着更为敏锐的感知?押井守对科技“新人”所展现的非凡的共情能力仍然让我联想到了《银翼杀手》。

你还记得罗伊·巴蒂吗?他是连锁六型(Nexus-6)复制人(Replicant,也称人造人),基因工程师将这一型号的寿命设定为四年,他2015年出厂,2019年就要死掉——影片中称其为退役(retirement)。罗伊·巴蒂找到了制造他的泰瑞博士,称对方为“父亲”,希望对方为他延长寿命,但遭到拒绝。银翼杀手戴克前来扑杀罗伊·巴蒂,两人有一场恶斗,但后者在体能和战斗智慧上完胜戴克。

他甚至比戴克表现出了更为深刻的人性,还在关键时刻对吊在高楼边缘的戴克施以援手。罗伊·巴蒂外形完美,感情丰富,但他的生命时间已经用完。天空下着大雨,他带着骄傲和深深的遗憾喃喃自语:

“我见过你们人类难以置信之事,我见过战舰在猎户星座的边缘燃起熊熊火光。我见过C射线在唐怀瑟之门那幽暗的宇宙空间闪烁。所有这些瞬间终将湮灭在时光之中,如同眼泪消散于雨水。”

即将走向“生命”尽头的复制人罗伊·巴蒂在雨中喃喃自语。电影《银翼杀手》(1982)剧照。资料图

这是科幻电影史上最优美的台词,宛如诗歌。导演让罗伊·巴蒂秀出了他高超的语言能力。他还有着广博的经验和审美,富有感受力。他如此优秀,“比人类更人类”,但他们还是被这些质量并不高明的人类终结了,这也是科幻片上最为令人心碎的一幕。而我们之所以感到心碎,是因为导演在不遗余力地强化他对罗伊·巴蒂生命终结的无尽遗憾。

我能深切感到《攻壳机动队》正是在追随《银翼杀手》。片头出现之后的第一幕,一个年轻女子独处一室,她坐在床上,窗帘是打开的。床的高度与窗户齐平,窗外可见摩天高楼的顶部,我们看不到下面的街道和人群。长镜头展现了她的孤独——我认为这个场景化用了美国画家爱德华·霍普的《清晨的阳光》,而霍普最擅长的就是表达现代人的孤独。她叫草薙素子,一个女赛博人,她身上除了少量大脑,其余全是机械和电子。但她本质上仍然是人,只是她的义体成分太高了,让她变得疑神疑鬼。

在环卫工人记忆偷换事件之后,素子去海底潜水,她从黑暗中浮出水面。巴特告诉她潜水很危险,素子说她在海底感受到黑暗、恐惧、孤独,但也感受到希望。“当我从深处浮上海面的时候,有一种重生的感觉。”这一幕与电影开场时素子被组装完成然后从药水中浮现出来的那一刻很相似。显然她在重温自己的诞生,那种孤独、恐惧以及与死亡的亲密接触都是活着的证明。

素子在海底感受到黑暗、恐惧、孤独,但也感受到希望。电影《攻壳机动队》(1995)剧照。资料图

在这场对话后是经典的三分钟“新港游”片段。它细腻地勾勒了新港市的面貌,高楼林立而陈旧、人群落寞而行,多雨的城市水流四溢,水面浮着油光,水底工业垃圾和生活废品清晰可见,高科技和低生活、先进科技和衰败社会共生,早期赛博朋克美学主要就是由《银翼杀手》和《攻壳机动队》奠定的。

就在这一片段里,素子看到了楼上咖啡馆坐着一位与她长相完全一样的女子。两人对视良久,素子的脸上浮现出恐怖之色。这一双生花的情节有多种解读,与自己长相一样的人如同镜像,促使素子反思。我认为这里其实有更确定的指向:赛博人的义体是工厂出产的,咖啡馆女子也许与素子使用了同一品牌的义体,她的出现让素子加深了对自我唯一性的质疑。“异于他人的面容、无意识的声调、儿时的记忆……孕育出自我这种意识”,而她的面容是批量生产的,她的“自我”被打了折扣。

公安六课害怕机密泄露,阻止素子与傀儡师会面。素子与机械战车的搏斗中,手臂和胸腔被撕开,下身与上身分离,骨骼纷乱纵横,七零八落,我们知道这破碎的是机械义体而非真实的肉身,但我们仍然会在潜意识中将他们与肉身的破坏等同,而且无论机械和肉身,在笛卡尔那里都是一样的。这一幕让人强烈联想起佛教中的白骨观,破碎的白骨带来惊悚、恐怖,也带来深刻的觉悟,人们从肉身的瓦解中打破了对于皮相的执着,看到了世界的真谛。在《攻壳机动队2:无罪》中,押井守更是直接从禅宗中寻找精神资源,比如影片中多处出现的诗句:“生死去来,棚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

Ghost一词在这里的意思是灵魂与自我意识,但它本来有幽灵之意,表示死后的灵魂。传统视角下,素子“活着”这一判断并非那么稳固,其存在犹如风灯石火,而从全身义体化到与傀儡师的程序乃至纯粹的意识合体,这是在做先锋实验,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做极端的探索,如同行走在刀刃上。在现代人的意识里,死亡被绝对化了,但是在这里,死亡的绝对化开始松动,不是通过传统宗教和旧时代的文化,而是伴随着现代科技的思辨开始松动。这是影片的内在功力和精神性价值。在这个后人类主义时代,这一现代版的羽化叙事正受到科幻作家、物理学家和AI科技公司等方面的共同加持,而人们也因此更有理由期待电影的预言性再次获得证明。

王小鲁

责编 邢人俨